熊芳芳:春天自有去处 ——读黄庭坚的《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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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说过:“我希望时间会变成一个广场。”时间的广场可以容纳很多意外,时间之外的一切,也许只是多余的忧愁。
清平乐
黄庭坚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一棵树长在了土里,天长日久,自会根深叶茂,一朝连根拔起,伤害的将是土地的心脏与身体。
“若有人知春去处”,是一种希望,“唤取归来同住”是一种梦想,但希望落空了,梦想破灭了:“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现实是:无人知道春天的去向,词人本该就此死心,从梦想进入现实,不料词人在绝望中,又替自己寻找到了一线希望——与其说希望,不如说幻想,越发热烈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居然想从黄鹂口中得知春天的踪迹。词人在梦想的森林里拨开绝望的荆棘,拼尽全力挤身进入了一个至为幽深的幻境,完全失去了理性与冷静。
春天自有去处。
词人的清醒,源于彻底的失去。
只有这样的时刻,我们才会懂得蔷薇的残忍。
它宣告了一个季节的终结,一个梦的终结。
然而蔷薇不是故意的。
它只不过听命于时间。
它的时间到了。
所以它开花了。
春天的时间也到了。
所以春天离开了。
春天不是回去了,它是去了远方。
那是它必然要奔向的繁荣与明亮。
春天自有去处。
时间之外的一切,也许只是多余的忧愁。
只是,词人要何去何从呢?
关于生命,关于聚散,再没有比里尔克说得更好的了:“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们,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作为我们的禀赋,作为我们命运的负担,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生发出来的姿态。”
这样就足够了。
生命能够这样,就足够令人欣慰和感恩了。
有一件事情是词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白的——
他和春天是分属于两个世界的生命,就如同他和黄鹂是分属于两个世界的生命一样,他不可能与春天同住,也无法与黄鹂对话。痛,在于隔离;但也许,美也正在于隔离。
王逐客有词云:“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是取法黄庭坚的“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之句。
明末沈际飞在《草堂诗余四集·别集》卷一中说:“‘赶上’‘和春住’,‘唤取归来同住’,千古一对情痴,可思而不可解。”
词人是太痴了。
竟至于想要打破这种生命的隔离。
是一种什么样的魅惑,给予了词人这样强大的动力?
或许,动力的源头,又正是这种生命的隔离——
和人相比,黄鹂虽然百啭无人能解,却不会党同伐异,打击报复。
和人相比,春天虽然同样总有一天会转身离去,但在她能够陪伴你的那些时日里,她从不吝惜她全部的温暖。
这就是生命的无奈。
现实世界的深刻无奈,催生了词人对梦想国度的强烈向往。
这样的向往,成为了词人生命中唯一的亮光。
尽管这亮光需要用词人自己的膏血去燃起,照亮短暂的程途,直至生命成灰。
这并不是简单的惜春之词。
这是生命在深渊中拼力挣扎时发出的梦呓。
是蔷薇终结了这个梦。
当花儿开至蔷薇,春天自有去处。
那是它必然要奔向的明亮与繁华。
时间之外的一切,也许只是多余的忧愁。
所以,这是“我”的解读。
这只是“我”的解读。
很高兴这只是“属于”我的解读。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准确的经典注疏可以拿来当作解释的一种特殊的具体化,它固然喜欢援引‘有典可稽’的东西,然而最先的‘有典可稽’的东西,原不过是解释者不言自明、无可争议的先入之见。”
没错。我所有的解读,都是基于我的“先入之见”。
与别人无关。
与权威无关。
与资料无关。
它们,都只关乎我的心。
因为我的心,连着作者的心。
心与心是相通的。
从古至今,人性从来就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