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敲过了7次，窗外不停传来劈劈啪啪的鞭炮声。饭桌上的长辈们一边彼此祝福，一边笑眯眯地向我们这些小孩子“拿钱买祝福”。压岁钱一到手，4岁的小表弟一溜烟从座位上滑下来，拉住我和小叔的手：“走啦。我们出去玩儿。”
　　小叔是爷爷的第九个孩子，只比我大5岁，今年刚满11。我们到街上买了一大包爆竹，拿到球场去放。不多时，小叔觉得厌烦了，提议说，我们去河边玩吧。
　　我们拎着剩下的爆竹来到空无一人的河边。此刻天光暗淡，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身旁的一大片番茄地和身后田埂上的一些凌乱脚印。远方不时传来爆竹声，窜入天空的烟花此起彼落，那一闪光咋看刺眼，其实很远很弱，照不亮我们脚下的土地。风很大，冷冽空气里隐隐约约捎来一股硝烟味道。小河细细长长，拉着群星的投影，懵懂无知，只晓得一路前行。岸边东一处西一处布满静止不动的小水潭。我蹲在水潭边上，觉得第一次离星星们这么近，几乎一伸手就能碰触它们、的身体。小表弟抽动鼻子，眨着眼睛，拿起一只粗粗大大的爆竹递给我，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动手吧！”
　　小叔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抢过小表弟手里的爆竹，满不在乎地拿在手里点燃，然后歪着脑袋眯起眼睛轻蔑地斜视着燃烧的引线。那黑色引线像是被小叔的眼神挑衅得愤怒了，低低咆哮出“嘶嘶”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地觉得那是一条愤怒的毒蛇。快要燃到尽头了，小叔赶紧把爆竹插在不远处黑乎乎的一堆东西里。
　　伴随着“碰！”的一声巨响，我们不远处亮出一片黑暗天空，眨眼间又被黑暗吞没。我眼前一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四周哗啦哗啦地像是谁撒了一把沙子。有东西掉在头发上，我伸手摸，那东西潮乎乎的，放在鼻子前面一闻，一股臭味。
　　“这是什么呀？”
　　小表弟摸着自己的脸问。
　　“你们爷爷说在梦里踩到屎就是要发财了，这是牛屎，你们俩马上要发牛财了！”小叔认真地答道。
　　我和小表弟一身臭味地跑回家，找到正在打麻将的爷爷，狠狠地告了小叔一状。爷爷大约是那晚手气不好，打小叔打得狠了，小叔此后便不再称他为爸爸，而以“喂”、“那人”代替。
　　30年，这不算太短的时间，置身其中觉得漫长，一回头却只是须臾。我一直以为，那个被小叔称为“喂”的人，也是他后来拼命读书，考取外地大学，并在外地生活的根本原因。30年间，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爷爷说他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得老远，飘落到大城市坚硬的水泥地里，独自长成了他自己。
　　这个冬天，他从冬至回来就没有离开。除夕当晚，我和小叔、表弟三人又一次来到河边。现在的小河和我们一样都胖了许多，懒懒的不大动弹。它多像我失落多年的朋友，但它更像我自己——多年前它就被人为地圈起来，填埋了番茄地，修了水泥路，种了街道树，还横跨河面建造了观景台，河里河上灯火辉煌。
　　表弟突然对着小叔说：“现在再没有牛屎给你炸啦。”
　　小叔湿润了眼睛：“再也没有人像那年一样狠狠地揍我一顿了。”
　　风在耳边劲吹，捎来硝烟味道和爆竹声音。五光十色的灯在河里跳跃，看得久了，便也模糊了我们的眼睛。但无论怎样认真地看，那些昔日遥望的光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