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暖洋洋

这冬日的太阳，确乎是有些不同的。它不是春日那种明晃晃的、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亮，也不是夏天那种白炽的、恨不得将万物都烤出烟来的烈。它只是那样恬静地、温和地挂着，像一块上好的、温润的淡黄色琥珀，而整个世界，连同我的身心，便都成了它里头包裹着的、安详的标本。
这光线的质感是厚重的，又是轻盈的。它从窗格子里漫进来，不像流水，倒像一匹摊开了的、陈年的绸缎，光滑而微凉，却又蓄着阳光的暖意。光线里，有无数极细的、金色的尘芥在浮沉，舞动，忙碌着它们自己的、无声的圆舞曲。我的目光便不由得痴了，随着它们上上下下，心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也成了那无数光尘里的一粒，从一切俗务里解脱出来，只在光里浮着，便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这暖意也是奇妙的。它不似炉火那般逼人，带着一股子殷勤的、喧哗的燥热。它是弥漫的，浸润的，无声无息地便将你包裹了。它先是在你的手背上停驻，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接着便爬上了你的膝头，仿佛盖上了一张无形的、暖融融的毯子；末了，它竟悠悠地沁到你的心里去了，将那些盘踞着的、尖利的琐碎与烦忧，都一一熨帖得平复了。于是，一种软绵绵的、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倦意，便主宰了我。
这慵懒，是顶舒服的一种状态。脑子里是空濛濛的，像雪后的原野，万物皆白，了无痕迹。那些平日里驱策着我的声音——工作的、交际的、关于明日种种筹划的——此刻都退得远远的，隔着一层暖光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我仿佛退回了一个极安稳的、原始的所在，像母亲子宫里的婴孩，又像酣眠在泥土里的种籽，只依凭着自身那点微弱的生命的热力，便已足够。手边的书卷，翻到那一页，便长久地停在了那一页，字句都认识，意义却汇拢不到一处，索性不去管它；那只蜷在沙发角落里的花猫，也同我一样，将身子最大限度地摊开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响。我们便在这片阳光里，达成了一种无言的、和谐的共谋。
忽然便想起一些极远的事了。也是这样的冬日，也是这样好的太阳，老祖母会坐在旧藤椅里，眯着眼，一下一下地，缓慢地搓着麻线。我则伏在她的膝头，看她那双满是褶皱的手，在金色的光里一起一落，像两只安详的、不知疲倦的蝴蝶。那时闻得见的，是阳光晒在棉布上暖烘烘的香味，混着一点老屋子木梁的陈郁。那时的日子，是多么的慢啊，慢得像墙上那架老钟的钟摆，滴——答——，中间隔着长长的、可供打一个盹儿的静默。
思绪正飘忽着，窗外的光色却不知不觉地变了。那饱满的、醇厚的金色，渐渐淡了下去，化成一种更其柔和的、偏向橘色的光。它移动着，从我身上，慢慢地撤到了地板上，那光斑的边缘也开始模糊，像一滴在水中化开的淡墨。屋子里的阴影便从四下里悄悄地弥漫开来，寒意也仿佛从地底苏醒，一丝一丝地，重新探出头来。
我拢了拢衣襟，心里并无多少惋惜。这冬天的暖阳，原就是一份奢侈的、偷来的礼物。它并不给你一个永恒的春天，只是在这漫长的肃杀里，慷慨地予你一个温柔的间歇，让你喘一口气，做一个酣畅的梦。它让你知道，冷固然是冷的，但终究还有这样暖洋洋的、教人慵懒欲醉的时刻。这，大约也就够了。
那最后的一抹光，正恋恋地、斜斜地投射在对面斑驳的粉墙上，像一句欲说还休的、金色的告别。